1921年,发生了多件大事,影响尤其深远的,除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以外,就是1921年12月4日,鲁迅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阿Q正传》。

鲁迅是最早在世界上产生较大影响的作家,而《阿Q正传》则是最早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影响的小说之一。

1977年6月出版的《南开大学学报》,发表了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已故学者戈宝权的一篇文章,介绍了《阿Q正传》走向世界的过程。

在《阿Q正传》发表不到五年后,青年学者敬隐渔把《阿Q正传》译为法语,推荐给了法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

1926年1月12日,罗曼·罗兰先生给《欧罗巴》杂志的主编巴查尔什特写了一封推荐信,关于《阿Q正传》,他是这样说的:

我手中有一篇不长的故事(较长的短篇小说)的稿子,是当前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写的,由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青年中国译者敬隐译成法语。这是乡中的一个穷极无聊的家伙的故事。这个人一半是流浪汉,困苦潦倒,被人瞧不起,而且他确实也有使人瞧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却自得其乐……最后,他被枪毙了,在革命时期被枪毙,不知道为什么。使他郁郁不乐的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人们叫他在供词下边画个圆圈时(因为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的圆圈画不圆。这篇故事的现实主义乍一看好似平淡无奇。可是,接着你就发现其中含有辛辣的幽默。读完之后,你会很惊异地察觉,这个可悲可笑的家伙再也不离开你,你已经对他依依不舍。

敬隐渔与罗曼·罗兰的相识也是源于文学作品。1915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迅速被推荐到了世界各地,包括远东的日本和印度。但直到1924年6月,才由身处上海的青年译者敬隐渔译为中文,1925年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十六卷第一号。

1925年,罗曼·罗兰兑现向敬隐渔许下的诺言,给予他各方面指导和慷慨的金钱资助,敬隐渔前往法国留学。敬隐渔在被罗曼·罗兰引进法国文坛后,也将《阿Q正传》推向了世界。

阿Q的“精神胜利法”,其实不只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阿Q的一面,每个人心理上都有“自我调节机制”来保护或者麻醉自己,无非就是其表现形式千差万别而已。

(2001年12月第2版语文课本目录)

鲁迅在《阿Q正传》第一章序文中,曾明确地说“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为一个速朽的阿Q作传。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篇文章不仅没有速朽,反而“迅速传播而不朽”,并且还多次全篇进入了高中语文教科书。

罗曼·罗兰曾说:“(阿Q)这个可悲可笑的家伙再也不离开你,你已经对他依依不舍。”可惜这么优秀的作品,在时隔103年后,《阿Q正传》突然遭遇了经典的阿Q式尴尬。

现行的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课本,只节选了这部小说九章中的二、三两章。为了帮助学生理解阿Q这个人物的形象,我在上学期期末就向学生介绍了《阿Q正传》,并要求学生阅读全本《阿Q正传》。

在开学之后,我调查学生的阅读情况,结果阅读全本的概率约为2%。看来这次这部经典进入新世纪真的要“速朽”了,紧随《阿Q正传》的是沈从文的《边城(节选)》,学生对待其人其文的态度也差不多。

我找了一些学生坐谈,他们给出的原因可谓五花八门:

其一,数理化(政史地)作业很多,休息时间需要放松放松或者睡觉,实在没时间去找全本书来看;

其二,家长不允许上网也不愿意买小说,并且这部小说也没什么趣味;

其三,现在是一个读图看视频的时代,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小说已经落伍了……

在与高中《语文》课本配套的教师教学用书中,课本编着者不仅要求教师组织学生阅读小说全文,还要求一线教师组织好《乡土中国》《红楼梦》《论语》《呐喊》《老人与海》等着作的整本书阅读。

从教三十多年来,原先《阿Q正传》《药》等小说全篇选入课本的时候,整天被关在学校的学生,其实是有时间和兴趣读完全文的。随着教材编写者越来越脱离实际,教材在不断改革过程中,连《阿Q正传》这么短的中篇小说,全篇阅读都被折腾得落实不了了,还要求一线教师组织学生完成其他着作的整本书阅读?

与这个现象对比鲜明的事,学生中喜欢李白的《将进酒》《蜀道难》的不在少数,喜欢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学生也有一些,最为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好几个男生喜欢《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的《社会历史的决定性基础》《改造我们的学习》等理论文章。我请他们谈谈自己对理论文章最感兴趣的部分,有学生说毛润之先生文章中下面的部分写得真好:

这就是说,他们违背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所谆谆告诫人们的一条基本原则:理论和实际统一。他们既然违背了这条原则,于是就自己造出了一条相反的原则:理论和实际分离。在学校的教育中,在在职干部的教育中,教哲学的不引导学生研究中国革命的逻辑,教经济学的不引导学生研究中国经济的特点,教政治学的不引导学生研究中国革命的策略,教军事学的不引导学生研究适合中国特点的战略和战术,诸如此类。其结果,谬种流传,误人不浅。在延安学了,到富县就不能应用。经济学教授不能解释边币和法币,当然学生也不能解释。

在学生们看来,中国早就脱离农业社会工业化、信息化,《阿Q正传》因为与时代脱离确实不太吸引人,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是他个人的原因造成的,更多的是社会的深重压迫造成的。本来学生时代就越来越卷,寻短见的也越来越多,有点时间谁不想快速看点爽剧视频放松放松,而读《阿Q正传》还需要深刻反思,探讨自己灵魂深处的缺陷,这只会更令人痛苦。教材如果提供全篇那就顺便看看,现在要自己去找全篇来看,他们既没有动力也没有时间。

其实除了语文教材的编写脱离实际,其他教材理论脱离实际这个问题更为严重。当前大学、中学教材的编写都有这个问题,如果没有负责任的老师补充讲解并系统化,那么只看课本就只能学点皮毛甚至什么也学不到。知乎上有个问题:如何看待现代教材编写的防自学机制?在问题下面,赞同数达到5076的一个回答,内容是关于欧拉公式的,谈的是初一数学课本的缺陷。

其实教材编写应该达到的最低目的,应该是为青少年的文化知识学习兜底,应该是紧密结合学习能力最差的学生的需求,极为详尽的把所有基础知识罗列并且讲透彻,这样学生只要有上进心就可以有自学的依托。

我在教育局工作时曾经做过调查,我们有些小学一年级就经常考试,学生语文、数学考试不到60分的大有人在,这真是把学生无数的发展可能性直接砸死在起跑线上。义务教育阶段最基本的任务是培养而不是淘汰,这种状况完全违背了教育的初衷。这种状况与我们的教材缺乏兜底功能,导致教育资源不足的学生(特别是农村贫困学生)缺乏循序渐进的知识体系支撑有明显关系。

而对于那些天才青少年,他们永远只是人群中的极少数,他们想学习可以由大学和重点中学提供选学教材,把微积分、编程语言等都提供给他们,并且可以由大学认可中学的学习学分,这样真正的天才就不会被埋没。而我们现如今的中、高考都设置有考纲,不允许突破考试范围来命题,这就导致所有学生只能在已有知识范围内,不停地搞应试训练拼熟练度。

因为缺乏沉到底的调查研究和详实数据,所以我们的基础教育指导思想、教材编写上既缺乏兜底思维,也被制度性锁死了优秀学生的发展上限。仅有的一些用于选拔天才的特殊选拔通道,又因为对造假、腐败惩治不力,不容易被社会广泛接受。

重读《阿Q正传》,我很担心不少小学甚至幼儿园“被失败”的孩子,未来会变成工业化、信息化背景下的新时代阿Q,遇到网络落难美女,那就要像阿Q摸小尼姑的光头一样,在网络上流着口水意淫;遇到要砸他们饭碗的“长衫”权贵们,那就 “魂飞魄散”都要猝死了,还跪在地上签字画押拼命想把圈画圆,他们人生的唯一遗憾就是死前不够努力把圆圈“画成瓜子模样了”;而面对一些人跳楼、猝死,举人老爷、赵白眼和“九分满意”的看客们,则会在键盘上指责阿Q们为什么当初不好好读书。

阿Q被处决前喊道:“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我觉得省略号处应该填“阿Q”。至于民族性的改善,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三篇文章中就有答案。

毛润之先生在《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中曾经提到: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

如果有人没有经过某领域某行业艰苦的实践,就敢说自己对某行业某领域作出正确的指导,那么这种指导对现实的作用就甚为可疑,如果这种指导付诸实施,说不定会导致集中力量办坏事的结果。而这种宛如钦差大臣似的指指点点的态度,根本上就是违背唯物主义的。

其次,因为实践是不断发展的,所以检验真理的标准也一定是动态发展的。一个健康的社会,即便最厉害的权威,其理论也不可能永远、全部正确,他们的理论会不断地被部分甚至整个推翻、重整。对于这个问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有清晰的论述:

我们不仅承认实践是真理的标准,而且要从发展的观点看待实践的标准。实践是不断发展的,因此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它既具有绝对的意义,又具有相对的意义。就一切思想和理论都必须由实践来检验这一点讲,它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就实践在它发展的一定阶段上都有其局限性,不能无条件地完全证实或完全驳倒一切思想和理论这一点来讲,它是相对的、有条件的;但是,今天的实践回答不了的问题,以后的实践终究会回答它,就这点来讲,它又是绝对的。

一直以来,中国的传统文化,都存在崇古、崇权、崇名、从众,理论与实践脱节,排斥创新、探索、深化以及“枪打出头鸟”等问题,面对百年未有之转型期,铲除毒性土壤以免未来诞生阿Q们,确实需要我们解放思想,再次擦亮我们的思想武器,顺便也解决教材编写中出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