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讲座教授
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首任院长
【导读】美国东部时间4月2日下午,特朗普摁下关税战“核按钮”。他称该措施为“对等关税”,强调颁布该行政令当天是美国解放日(Liberation Day),表示这些“期待已久”的关税将使美国重新变得“富有”。这场覆盖广泛、力度空前的“关税战”,不仅给全球贸易体系带来了巨大冲击,也让本已复杂的中美关系面临新的严峻考验。面对由此引发的对经济衰退的担忧、国际社会的普遍疑虑以及各国的应对博弈,我们应如何理解这场“关税战”的实质?中国又该如何在这场大国竞争中作出正确选择?
本文指出,关税等激烈手段只是表象,中国要对特朗普“总体交易观”进行实事求是地评估。要看到关税战的背后的实质,关税只是美国解决问题的一个临时的工具——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因为关税而致富,也没有一个富裕的国家因为关税而继续保持繁荣。同时,既不能相信西方媒体而低估了特朗普,也不能低估美国社会的活力。
作者强调,对美国的反制既不可避免,也是必须的,但我们的目标应当是构造一个具有强大经济韧性的产业体系——突破核心技术瓶颈、建设强大国内市场、坚持高水平对外开放——只有这样一个产业体系才能使得我们在和美国的长期竞争中不仅立于不败之地,实现自身的可持续发展和国家的复兴。
本文转自“大湾区评论”,原题为《中国和美国拼的是“经济韧性”》,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中国和美国拼的是“经济韧性”
——中美竞争关键依然在技术和经贸
▍对等关税:特朗普向全球贸易体系投下一颗“核弹”
美国东部时间4月2日下午,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玫瑰花园,宣布规模庞大的“对等关税”政策。由于征收的贸易伙伴太多,而且税率各不相同,特朗普拿出一个大型图表进行讲解,演讲现场还摆放更多图表,详列对各国各地区的税率。
总体上,特朗普对亚洲国家税率最高:其中对中国加34%,对中国台湾省加32%关税,对印尼32%,对泰国36%,对越南46%,对老挝48%,对柬埔寨实施的税率最高达49%;对日本、韩国、印度分别实施24%、25%、26%。在欧洲,对欧盟实施20%,对瑞士31%,对英国和巴西10%,非洲大部分国家也是10%。即使是对一个属于澳大利亚领地紧邻南极洲的赫德岛和麦克唐纳群岛(Heard Island and McDonald Islands)的商品也征收10%的关税,尽管那里完全无人居住。
经济学界普遍认为,这是美国历史上最激进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了,可谓是特朗普的“大爆炸”和“休克疗法”,试图通过向全球征收关税的方式迅速缓解特朗普所认定的美国面临的问题。无论对美国还是其他国家,这一政策的影响无疑是爆炸性的。在特朗普宣布这一政策之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肯尼斯‧罗格夫(Kenneth S. Rogoff)告诉媒体,“他(特朗普)刚刚向全球贸易体系投下了一颗‘核弹’”。
特朗普宣布实施对等关税,进入国家紧急状态,其清单将中国列在第一位,新措施再对中国商品增加了34%关税(图源:BBC)
▍对美国而言:对等关税的“利”与“弊”
1. 特朗普的算计
为什么要投这颗“核弹”?针对这一政策,特朗普自有他的算计,他曾宣称这次宣布征收的关税有助美国政府在未来这1年进账超过1万亿美元;同时,美国消费者不会为这些“对等关税”承担任何额外开销,因为关税带来的收入将用于为国民“降税和偿还国家债务”。
特朗普的“对等关税”并非突然。在今年早些时候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特朗普已经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打算通过普遍征收关税,让全球企业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利用税收优惠政策在美国本土建厂生产;要么继续从海外工厂进口商品到美国,但需缴纳关税。
其背后的逻辑是,如果能收取大量关税,短期内就能增加财政收入,长期而言能够降低国内所得税税率,促使企业回到美国建厂推动美国再工业化。特朗普因此重申这些“对等关税”将使“美国工业重生”。他将这一天形容为“解放日”,并称这是国家命运重新掌握的日子。
美国凯投宏观(Capital Economics)预计,特朗普的这项政策有望替美国带来7000亿美元收入,相当于美国GDP的2.3%。而数据分析公司Exiger的计算则表明,特朗普宣布的措施每年将给美国带来6000亿美元的新关税。大部分征税将来自10个国家,中国出口占新增关税的四分之一,为1490亿美元。越南商品将面临630亿美元的关税,中国台湾省产品面临370亿美元,日本出口面临360亿美元。德国和爱尔兰商品合计将面临410亿美元的额外征税。
这也是特朗普的这一政策得到美国底层民众支持的原因。一些民众将这一政策形容为“必要之恶”(necessary evil)。美国此前数十年的“去工业化”已经导致了副总统万斯所说的《乡下人的悲歌》。在一些民众看来,即使这一政策在短期内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严重的冲击,但从长远看,这一政策或许会给他们带来好日子。
2. 来自美国各界的警告
特朗普发动的全面关税战争不仅对全世界带来冲击,对美国本身的坏消息也远远淹过了特朗普所提供的“好消息”。美国各界对美国经济的预测可以说是“哀鸿遍野”,包括高通胀、滞胀、“特朗普衰退”、保护落后和孤立等。有些属于预见和警告类型,而更多的则是实实在在的负面影响。
对特朗普的认知,传统经济学家们感到的是“无语”。特朗普认为,来自其他国家的商品,尤其是廉价商品,导致了美国制造业空心化或者去工业化。但他忘记了,这些商品同时也有助于美国控制通货膨胀,对美国消费者来说,它们降低了物价。经济学研究者们发现,尽管在过去数十年,美国中产萎缩,但他们的生活水准并没有降低,这和美国进口大量物美价廉的商品有关。
再者,特朗普表示美国进口的商品多于出口,这让他感到愤怒。但是,他忘记了美国在服务业、“美元霸权”、知识产权出口等领域所获得的巨大利益。实际上,服务业——包括金融、旅游、工程、医疗等多个领域——构成了美国经济的主要部分。2024年,这些服务出口为美国带来了超过1万亿美元的收入。很多受到美国商品关税打击的国家与美国之间在服务贸易上存在逆差。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这些国家包括加拿大、中国、日本、墨西哥以及欧洲大部分地区。
特朗普所期望的“再工业化”的计划更是不可行。在上一波全球化过程中,为了节约数倍的成本,一些美国公司把业务迁移到中国等国家,在那里生产产品,再出口美国。自特朗普第一任期计划“再工业化”开始到拜登政府,为了避免受到美国对中国进口关税的影响,这些公司开始在越南或印度建厂。但现在,特朗普也要对越南和印度等几乎所有国家征收高关税了。尽管这样,这些公司依然很难如特朗普所预期的那样,把生产迁移回美国,因为对这些公司来说,这样并不可行,美国的生产成本依然过于高昂。
去年竞选中,特朗普称将利用关税来促进本国制造业,承诺为美国带来一个新繁荣时代,图为美国一港口船只正在进行卸货(图源:BBC)
3. 会成为另一场“大萧条”吗?
不过,人们更担心特朗普“对等关税”会导致美国经济的衰退甚至另一场“大萧条”。按照经济学家们的粗略计算,“对等关税”会使美国平均关税税率达到约22%,这将是1909年以来的最高水平,超过1930年的《关税法》。1930年《关税法》,又称《斯姆特-霍利关税法》(Smoot-Hawley Tariff Act),提高了输美数万种商品的关税。经济学家们认为,斯姆特-霍利关税法当时实际上引发了一波外国报复浪潮,使世界陷入了更深的大萧条。法案实施后到1932年,美国从欧洲的进口额从13亿美元下降到3.9亿美元,而对欧洲的出口额则从23亿美元下降到1932年的7.84亿美元。
美国的经济学家们担心美国会重演1930年代的“大萧条”。由于美国的进口约占其消费的10%,依据计算,大约25%有效关税可能会使消费者物价上涨2.5%,到了2025年年底,通膨率将会超过4%。
摩根大通(JP Morgan)和高盛(Goldman Sachs)都表示,他们将美国经济衰退的可能性分别提高到40%和35%。
经济学家罗格夫也预测,这种程度的关税对美国进口商品的影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美国陷入经济衰退的可能性上升至50%。
不过,特朗普的理解则完全不同。特朗普强调,如果当时的高关税政策维持下来,1930年代的大萧条就根本不会发生。特朗普相信,1913年对美国公民征收所得税之前,美国倾向高关税并向其他国家收钱。但“1929年,大萧条突然来袭,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他们当初坚持关税政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故事就会大不同”。
▍对全球经济的冲击
整个世界也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正如惠誉评级美国研究部门负责人奥卢·索诺拉(Olu Sonola)所说,美国的有效进口税率在特朗普执政下从2024年的2.5%飙升至22%,如果长期维持,“许多国家可能最终陷入衰退”。
1. 对欧盟
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表示,特朗普关税将使全球经济“遭受重大损害”。她呼吁进行谈判,但同时也表示,除了此前针对美国对外国钢铁和铝征收的关税而准备的报复性关税之外,欧盟还在准备进一步的反制措施。如果有足够的意志,欧盟是有能力反制的。例如,欧盟可以利用限制美国服务进入欧洲地区的工具,作为施压的手段。其中最极端的措施可能是已经在2021年提出但尚未经过实质测试的“反胁迫工具”(Anti-Coercion Instrument ,ACI)。这个工具允许欧盟对贸易伙伴采取“各种可能的反制措施”。这些措施可以包括征收关税、限制服务贸易以及限制与贸易相关的知识产权。这可能会影响像Google这样的美国科技巨头。一些欧洲外交官已经表示,如果贸易战升级,使用这个工具是明确的可能性。
以往很多年来,欧盟持续对硅谷最大的公司采取监管行动,指责其存在反竞争商业行为、数据隐私保护薄弱和内容监管不力等问题。由于欧盟拥有约4.5亿人口,是一个重要市场,欧洲的监管压力已经迫使多家科技公司调整产品。Google修改了搜索结果的展示方式,苹果调整了App Store的设置,Meta对Instagram和Facebook也进行了修改,都是因为欧盟的法规。
而针对美国服务的限制将是欧盟贸易战中的新策略。如果欧盟把矛头对准科技行业,这必然加剧与特朗普政府在欧洲科技监管问题上的争端。即使在关税冲突之前,包括副总统万斯在内的美国高级官员就已批评欧盟对美国科技公司监管过严。
欧盟预计将宣布对苹果和Meta的新罚款,原因是两家公司违反了2022年通过的《数字市场法》(Digital Markets Act ,DMA),该法旨在让小型企业更容易与科技巨头竞争。Meta和X目前还在接受另一部欧盟新法《数字服务法》(Digital Services Act ,DSA)的调查,这部法律要求公司加强平台上的非法内容监管。
2. 对亚洲
亚洲受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冲击尤为严重。长期以来,出口导向的经济发展一直是亚洲很多发展中经济体摆脱冲突、危机或贫困,走向经济繁荣的重要途径。最新关税不仅惩罚了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等发达经济体,也使柬埔寨和孟加拉国等仍在寻求这一道路的贫困国家前景更加黯淡。例如,美国是柬埔寨服装和鞋类最大的出口市场,现在美国要对柬埔寨征收49%的关税。作为小国,柬埔寨马上就面临生存的压力,而不仅仅是经济危机。
3. 对各国
对各国而言,当前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特朗普的这些关税究竟是谈判策略还是长期措施?关税对本国经济的实际冲击会是怎样的?如果要报复,那么如何报复?如果要妥协,那么如何妥协?
不管怎样,可以预见,各国的反应会是很不相同的。关税战背后是国家之间实力的较量。那些没有力量和美国较量的,就会选择投降;那些继续想从美国得到一些好处的,就会选择妥协;那些安全上不得不依靠美国的,就会(不得不)选择合作;而那些有力量与美国较量的,就会选择以牙还牙。
美国是越南纺织服装的主要出口市场,此次“对等关税”对越南的税率高达46%。图为胡志明市一家专门向美国出口汗衫和贴身衣物的服装厂(图源:联合早报)
▍中国该如何选择?1. 中国选择的是反制
中国选择的是反制。在世界范围内,人们最为关切的是特朗普关税政策对中美关系的影响。在人们的认知中,中美关系不仅仅是经贸关系,中美的互动基本上决定了未来的国际秩序。
无可否认,特朗普惩罚性关税对中国经济肯定有冲击。因为中国是一个出口导向型经济,其对国际贸易的变化高度敏感。其中,中国与美国的贸易尤为重要。根据中国海关的数据,2024年中国对美国的货物出口总额超过 5000 亿美元,占其出口总额的 16.4%。
根据特朗普的关税政策,美国将对全球所有进口产品课征10%以上的关税,但对中国的课税比例高达34%,其理由是中国对美贸易顺差高达2700多亿美元。这一税率,加上此前对中国已经实施的20%的关税,使得特朗普重返白宫以来对华加征关税税率将达54%。而且,中国同样要对美国对进口钢铁、铝和汽车征收特定行业税付出额外关税。如果把特朗普第一任时期对华征收的关税计算在内,美国对中国商品征收的总关税率将达到65%左右。
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认为,中国对美国的主要出口产品可能会受到很大影响,包括电子产品、电气机械、纺织品和服装。但是,美国公司的生产线也可能受到重大影响。美国从中国进口的大宗产品是资本货物和工业材料,而不是消费品。因此,关税将伤害美国制造商和消费者。
在特朗普宣布“对等关税”政策之后,中国立刻指出了美国“单边霸凌”的本质,誓言“坚决反对,将采取必要措施坚定维护自身正当利益”。自然,中国已经宣布,对原产美国的所有进口商品,在现行适用关税税率基础上加征34%关税。也就是说,中国对特朗普的“对等关税”进行了对等的反击。
对中国而言,不管特朗普这些关税是谈判策略还是长期措施,也不管美国的其他贸易伙伴将如何回应特朗普,既然特朗普采用的是“总体交易”,那么我们也应当对中美关系和国际秩序的未来做一系统的考量,也来对美国进行一种“总体交易”。正如特朗普的“总体交易”策略,我们的策略也远远超越经贸领域。
2. 对特朗普“总体交易观”需要实事求是地评估
对特朗普的总体交易观、其所使用的手段和所产生的影响,我们需要一个实事求是的评估。因为美国已经把中国界定为世界上唯一有能力和意志的竞争者,甚至敌人,中国和美国的博弈是长期而艰苦的。对这场“对等关税”战争,我们既不能高估特朗普,但更不能低估特朗普。有几点是需要深思熟虑的。
第一,对美国和西方各国对特朗普的批评,我们需要有一个“超然”的看法,持开放态度。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尽管有些批评具有现实性,但也有些是警告性和预见性的。经济学家(包括美国经济学家)对美国的实际经济问题并不见得有正确的认识。如果经济学家真的如他们所言有能力诊断和解决美国的经济问题,那么美国社会不会变得像今天那么糟糕。实际上,美国经济到了今天的地步,经济学界负有很大的责任。
第二,经验地看,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因为关税而致富,也没有一个富裕的国家因为关税而继续保持繁荣。或者说,关税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工具,甚至是一个临时的工具。“对等关税”政策所能造成的局面,特朗普并非完全不知道。或许这个局面是他想要的,并且这仅仅是一个开端。特朗普尽管在很多人看来,非常的“莽鲁”,甚至“愚昧”,但其行为并不缺乏逻辑。人们需要对其博弈的每一步进行冷静观察,不要过早下结论。
第三,绝对不能相信西方媒体而低估了特朗普。《纽约时报》大谈特朗普如何“摧毁美国的伟大”,《经济学人》最近的封面是“特朗普使得中国再次伟大”,BBC说特朗普的“对等关税”是送给中国的一个“大礼包”——类似的标题最近会越来越多。尽管很多人意识到贸易战或者关税战争没有赢家,有且只有输家,但在国内媒体,尤其是社交媒体,依然有为数不少的人再次有了“赢麻了”的感觉。这是很危险的。如果这样,我们就会被西方所迷惑,被牵着鼻子走,最后犯战略错误。用中国来恐吓特朗普,这是现在西方越来越盛行的一种方法,无论是政界、经济界、学术界还是政策研究界。对此,人们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特朗普不会使得中国再次伟大,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使国家再次伟大。
为应对美国宣布对中国输美商品加征关税,中方宣布反制措施。图为山东港口日照港集装箱码头(图源:新华社)
第四,更不能低估美国社会的活力。美国的活力从来不在政府,而在社会和资本。特朗普政府的一些改革政策,尤其是对企业的“去监管”和对州政府的“分权”在导致社会混乱的同时也在重塑美国社会。这也是美国MAGA运动的目标。尽管很多美国人(尤其是传统精英层)对特朗普是否可以复兴美国持怀疑的态度甚至是否定的态度,但我们不能忽视这一运动对美国的影响。
第五,更需要关切的是,在关税战之后是什么?“对等关税”是特朗普解决其所认知的美国问题的方法,但如果这一方法解决不了问题,甚至是使得问题进一步恶化,那么特朗普又会怎样做呢?如果1930的《关税法》导致了大萧条,继而导致了战争,那么特朗普“对等关税”又会导向何处?
▍避免“负和博弈”:中美拼的是经济的韧性
张宇燕教授早就观察到,大国博弈对整个贸易的损害是非常大的。哪怕是零和博弈,还有赢有输,但现在很多国家玩的、特别有些大国玩的是负和博弈,即“我可以受损失,但只要你的损失比我大”。实际上,在中美之间,负和博弈早已经超越贸易领域,而扩展到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等领域,并且更为严重。
尽管中国不想跟随美国把中美关系简单地定义为“竞争关系”,但是和美国的竞争既不可避免,也不可怕,直面即可。如果同张宇燕教授所说,美国采用的是负和博弈的方法,那么我们大可不必采用同样的方法,而且要避免使用这种方法。如果我们也采用同样的方法,那么就会犯前苏联那样的战略错误。正如长达半个世纪的美苏冷战所表明的,两个核武大国之间竞争的核心并非特朗普所使用的经济“核弹”,而是长期持久的经济韧性。对美国的反制既不可避免,也是必须的,但我们的目标应当是构造一个具有强大经济韧性的产业体系,只有这样一个产业体系才能使得我们在和美国的长期竞争中不仅立于不败之地,而且实现自己的可持续发展和国家的复兴。
无论是地缘政治竞争还是政治领域的意识形态竞争,我们都必须有自己的定力。今天,在地缘政治领域,特朗普同时展现出“收缩”与“扩张”两种倾向。在收缩方面,特朗普的“退群”政策导致了二战以后建立在联合国体系之上的国际秩序的解体,而特朗普的“去联盟化”政策导致了西方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的解体。在扩张方面,特朗普崇拜的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一个扩张主义的美国,反映在其对加拿大、巴拿马和格陵兰岛的政策。不管是收缩还是扩张,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个极端自私的美国。“收缩”政策或许如同特朗普所期待的,可以减轻一些美国的国际负担,但“收缩”很难使得美国在国际舞台上“再次伟大”;同样,如果特朗普回到一个“扩张主义”的美国,那么过度扩张所致的成本说不定促成美国更快的衰落。
就中美之间的直接冲突而言,需要掌控,但也并不可怕。中美都是核武大国,即使在人工智能领域也旗鼓相当,两国已经形成了一种互相威慑或者遏制态势。即使在台湾问题上,我们也可以相信即使美国卷入,也会是一场常规战争,而非核武战争。美国现在所采用的政策是遏制,意在防止我们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尽管美国在台湾问题上得寸进尺,但也显得小心翼翼,因为生怕和中国发生直面的冲突。一旦发生冲突,尽管很难预测谁胜谁负,但美国更有可能因为这场冲突而彻底衰落。但即使就再糟糕的情形来说,即中美在台湾问题上发生直接的冲突,美国是难以承受这样一场不对称的冲突的,因为对美国来说,台湾地区只是其地缘政治的一环,只代表少数人的利益;而对中国大陆来说,这是一场关乎主权的战争,代表全民的意志。
在政治领域的意识形态上,美式民主今天所经历的困局已经终结了20世纪90年代初盛行西方的“历史终结”论。尽管如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生前所言,民主有高潮和低潮的时候,但今天美国式民主的困局绝对不是“低潮”的概念所能形容的。西方民主从精英民主到中产民主再到今天的民粹民主,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走下去的问题。尽管民主陷入困局,但迄今没有人知道如何走下去。尽管特朗普在国际舞台上兴风作浪,但这完全是美国内部的政治因素所致。经验地看,美国的经济基础和生产力没有大的问题,问题在于上层建筑和生产关系,或在于美国(和西方)感到最骄傲的政治体制。今天,特朗普把内部政治问题经济化,把经济问题国际化,这不仅有可能导致经济的恶化,更会导致政治的进一步恶化。
在几个月之前,外界普遍认为美国经济衰退的风险很小。但在过去几周对美国经济衰退的担忧浮现(图源:《财经》)
▍中美竞争的关键:依然在技术和经贸领域
所以,中美竞争的关键依然在技术和经贸领域。
在这个领域,较之任何国家,任何时候,中国更有条件和经验来作出理性的决策,保持定力,不为外部所干扰,而根据自己的既定路线追求进步。自特朗普第一任开始经拜登政府再回到特朗普第二任期,已经八年多了,中国的企业表现出强大的韧性,国家表现出强大的韧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韧性而言,没有几个国家可以和中国相比。
作为一个学习型国家,中国在这些年学到了很多在正常的国际环境下学不到的东西,弥足珍贵。
第一,我们不再假定一个开放市场是永恒的,绝对不能走“采购”立国的路线。此前,一些人和企业深受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影响,认为企业和国家的发展可以依靠国际市场。“既然可以在国际市场采购,为什么还要自己生产”是当时很多人的主流思路。从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对华贸易战争中,这些人和这些企业已经学到了深刻的教训。今天,新自由主义经济思维已经在中国没有市场了。
第二,核心科技等不来,还得靠自己。对任何经济体而言,在经济发展的早期,的确存在着大量的现存技术可以使用的情况,即西方国家技术的应用和扩散,即经济学中所谓的“后发优势”。但经验地看,“后发优势”只会在一个国家从低收入到中等收入的发展阶段发生作用,之后“后发优势”的弊端会越来越显现。很多年来,中国就面临这样一个局面。当中国开始赶超美国的时候,美国就对中国在高科技上“卡脖子”和在经贸上“脱钩断链”的政策。正如很多人所观察到的,美国的这种政策反而促成了中国在科技上的自强自立。近年来,中国在所有关键的技术领域有大量的投入。有投入就有回报。最近杭州“六小龙”现象表明,中国已经进入了科技引领经济发展的新阶段。在全国范围内,类似“六小龙”那样的企业只是冰山一角。中国技术发展路径和亚洲早些时候的日本和韩国类似。在经济发展的早期,通过现存技术的应用和扩散而追赶西方,在发展数十年之后,积累了足够的技术知识,就开始转向从0-1的原创。
决策层对此是高度清醒的。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就把“教育、科技和人才”放在一起加以叙事,这表明大科研系统建设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结合国家目前的技术积累水平,这个体系的形成和发展,势必触发企业层面原创技术浪潮的来临。这一阶段有点类似于二战之后的美国。而一旦整个经济体转向原创的阶段,那么美国或者其他国家的“卡脖子”和“脱钩断链”等不再能够深刻影响中国经济。实际上,在可预见的将来,美国等发达国家可能在很多领域反过来会依赖出自中国的原创性技术。
第三,建设内部统一大市场,挖掘和拓展内部发展空间。中国是一个具有14亿人口、4亿中产的大市场,但我们还没有形成一个全国统一大市场。一旦国内统一大市场形成,那么更多的发展潜力就会释放出来。近年来,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这个不是幻想,而是可以通过行政体制和市场机制的改革来达成的。越来越多的要素在促成统一大市场的形成,唯一的阻力在于行政分割。而行政分割则是可以通过区域或者国家统筹来克服的。近年来,长三角一体化和大湾区一体化的经验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只不过改革的力度还可以更大更有力。
第四,开放是发展的前提。二战之后,美国之所以变得伟大,就是因为美国的开放。美国的开放政策促使其形成了多个地域嵌入型的世界性经济枢纽,包括旧金山湾区和纽约湾区等,这些地方帮助美国吸引了大量的高端人才、优质资本和技术。或者说,美国的开放为全世界塑造了这个平台,而全世界促成了美国的伟大。今天轮到中国了。我们在唐宋时期曾经是世界上最开放的国家,但是后来封闭起来了。当时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尽管我们地大物博,几乎不需要任何外来的货物,但是开放的要义并不在外来的货物,而在于货物流通背后的思想和精神。1980年代,我们总结了历史,得出“封闭就要落后,落后就要挨打”的结论。这个结论可说是普遍性的,对任何国家都是如此。因此,当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践行经济民族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的时候,中国接过了“自由贸易”的大旗。今天,我们践行的高水平开放具有三方面的内容,一是规则、规制、管理和标准的制度型开放,二是自主的开放,三是单边开放。没有人可以低估中国通过高水平开放重塑国际贸易格局和贸易体系的能力。
位于美国的菜鸟美西三号仓,为大量国内外商家提供仓配运营和供应链管理服务(图源:新华社)
第五,经济科技领域的内部改革和外部开放的必然结果是一个现代产业体系的形成。作为一个大国,中国的现代产业体系必须具备“全”“大”“多”“密”“强”五大特征(见《作为大国,中国需要怎样的现代产业体系及如何获得》一文)。中国吸取了此前两个经济大国英国和美国在这方面的深刻教训。在1980年代,英国的撒切尔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毅然”放弃了制造业,而把重点转向金融业。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错误。尽管伦敦拥有了今天人们所看到的“金融城”,但英国则失去了制造业。当一个国家不再制造,等待的便是这个国家的衰落。这也为后来英国脱欧埋下了种子。美国也如此。二战之后,美国成为世界制造业最强国。但和英国一样,里根革命推动金融全球化,美国的资本带着美国的制造业流向了世界各地。在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美国从一个什么都制造的国家转型成为一个什么都不能制造的制造业弱国。也就是说,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了美国的“去工业化”。这也就是特朗普自其第一任期开始推动“再工业化”的原因。尽管特朗普对美国“去工业化”所产生的弊端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他对“再工业化”所采取的做法(也就是本文所讨论的“对等关税”)则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成功。而中国既不会作出英美那样的错误判断,更不会犯英美那样的战略错误。
一旦意识到中美拼的是经济的韧性,那么构造这样一个现代产业体系必然会成为国家发展下一步的重中之重。